第三十一章 龙争虎斗-《古龙文集·武林外史(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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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刻板单调的语声,竟也似有些颤抖起来——至尊宝,这正是赌徒们日思夜想,但却求之不得的神奇的牌。

    现在,台面上已只剩下八张牌没有推出。

    快活王的头,在黑暗中轻轻点了点。

    小精灵喘了口气,道:“庄家打老虎,各位下注。”

    龙四海笑道:“至尊宝后无穷家,我押天门。”

    他瞧也未瞧,就将张银票送上天门。

    周天富咬着牙道:“对,天门是旺门,我也来。”

    郑兰州微笑着眼瞧沈浪,沈浪却将银子全部收了回去,只留下五百两,郑兰州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庄家拿的是三点,龙四海那边是空门,沈浪轻轻翻开了牌,“长三”配“板凳”蹩十。

    小精灵精神一振,大声道:“庄家要命三,赔上门,吃天门。”

    周天富一张脸已变成了猪肝颜色,眼瞧着郑兰州将银子收进,他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大声道:“我就不信这个‘邪’,偏要再押天门。”

    龙四海道:“好,我也再试一次。”

    大量的银子被推上天门,沈浪还是五百两。

    这一次,天门“红头四六”配“杂九”,九点,大牌,但庄家却是“虎头”配“杂八”,长九。

    小精灵大声道:“长九吃短九,吃天门,统吃。”

    周天富头上的汗珠,黄豆般迸了出来。

    赌,还是要继续。

    庄家竟连吃了天门五次,周天富已在天门上输出了三万九千两,龙四海也有两万,沈浪却只是两千五。

    那边郑兰州小有斩获,已反败为胜。

    但等到周天富与龙四海将赌注转回,沈浪立刻又分到一副“天杠”——这一次他又是强注六千两,胜!

    然后,他的六千两在半个时辰中,又变为七万四千两,除了输去的两千五,他已净赢十万零两千五百两。

    现在,别人的目光已不但羡慕而是妒忌的了——这些双瞧着沈浪的眼睛,简直已带着惊奇的崇敬。

    在赌徒眼中,只有赢家才是神的宠儿,天之骄子;只有拿着一副好牌时,才是人生得意的巅峰。

    现在,沈浪已是众人眼中的超人,是命运的主宰,因为他的智慧与本能,已能使他控制机遇。

    所有的灯光,也像是都集中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周天富的身子,不断往下滑,整个人都似已瘫在椅子里,口中像是念经般不住喃喃低语道:“十一万五千两,十一万五千两……”

    郑兰州微笑道:“足下今夜赌运不佳,何妨歇两手?”

    周天富大声道:“我还得赌两把,天门,三万。”

    他取出这三万银票,袋子已翻了过来,像是已空了。

    龙四海突然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在下却想歇歇了,若还再输下去,我的弟兄们下个月就没得酒喝了。”拍了拍衣衫大步走了出去。

    沈浪微笑暗道:“好,输得干脆,输得痛快,输得漂亮,果然不愧是千百兄弟的老大。”

    他又收回赌注,只押了一千。

    牌翻出,小精灵大声道:“庄家‘梅花’对,统吃。”

    周天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像是做梦似的呆了半晌,突然将身上荷包、链子、扇坠、鼻烟壶一起抓了下来推到桌上,嘶声道:“现金输光了,这些可作价多少?”

    小精灵瞧了瞧,道:“五万五千两。”

    周天富擦了擦汗,道:“好,五万五千两,全押在天门……我就不信邪,他押就会赢,我押就要输……来,让我来拿牌。”

    沈浪微笑道:“请便。”

    这一次,他连一两都没有押。

    只见周天富颤抖着手,拿起了牌,左瞧右瞧,眯着眼睛瞧,突然大喝一声,整个人倒在地上。

    那两张牌跌在桌上,翻了出来,红头配梅花,蹩十。

    黑暗中那双眸子,平静地、冷漠地,瞧着,冷冷道:“扶他出去……李登龙,他若有所需,就给他。”

    栏杆外的李登龙立刻躬身道:“是。”

    快活王道:“郑先生如何?”

    郑兰州笑道:“小胜。”

    快活王道:“不知是否也愿歇歇,待本座与沈公子一搏。”

    郑兰州笑道:“在下本来早已有意退出,看一看两位的龙争虎斗……”微笑着推出一堆约摸三四千两银子,接着笑道:“这区区之数留给小哥买糖吃。”

    小精灵单膝跪下,道:“小子谢赏。”他笑着接道:“郑先生一共也不过只赢千余两,却赏了小子四千,瞧这样下去,小子明年就可以买个标致的小姑娘做老婆了。”

    郑兰州哈哈大笑,长身而起,道:“在下告退。”

    快活王却道:“郑先生何妨留坐在此。”

    郑兰州笑着沉吟道:“也好……在下就为两位掷掷骰子吧。看来今夜之豪赌,到现在才算真正开始,方才的都算不得什么了。”

    沈浪仍然微笑着坐在那里,他的手也仍然是那么温暖而干燥,虽然,他也知道郑兰州说的并没有错。

    真正惊心动魄的豪赌,到现在才算开始,他今夜的对象只是快活王,快活王今夜的对象也只是他,没有别人。

    虽然他已从别人身上取得十万两,虽然这十万两已使他胜算增加了两成,但他的对手委实太强,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找不到一丝一毫可乘之机……坐在对面的这人,简直像是尊不败的赌神,他的镇定与沉着,简直无懈可击。

    三十二张光亮洁净的牙牌,又整整齐齐摆好。

    快活王突然道:“两人对赌,便不该由本座做庄,是么?”

    沈浪微微笑道:“王爷果然公道。”

    要知两人的牌,点数大小,若是完全一样,则庄家胜,那么沈浪便吃亏了,这种情况虽然极少,但快活王仍不肯占这便宜。

    快活王道:“轮流坐庄,也有不便之处,倒不如由你我两人,协议赌注多少,两人完全站在同等地位,谁也不会吃亏。”

    沈浪笑道:“但凭王爷作主。”

    快活王目光闪动,突又缓缓道:“但如此赌法,阁下不觉太枯燥了么?”

    沈浪道:“枯燥?”

    快活王道:“如此赌法,可说全凭运气,毫无技巧,这样虽然刺激,却太无趣。”

    沈浪笑道:“依王爷之意,又该如何赌法?”

    快活王目光炯炯,逼视着沈浪道:“牌是死的,但赌注却非死的,牌虽不能变化,但赌注却可以变化,只要能有变化,便有趣多了。”

    沈浪道:“赌注又该如何变化?”

    快活王道:“你我下注看牌之后,双方都可将赌注加倍,对方若不接受,便连比牌权利都没有了,对方若是好牌,还可再将赌注加倍……赌注可以一直加下去,直到双方都不再加,或是一方弃权时为止。”

    他目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缓缓地接道:“如此赌法,你手上若是一副大牌,便可多赢一些,但你若取得一副坏牌,却也未必一定会输,只因你赌注若是加得恰当,对方点子纵比你大,也可能弃权的。”

    沈浪抚掌大笑道:“妙极,当真妙极,如此赌法,除去幸运之外,智慧技巧与镇定功夫,更是万不可少……”

    快活王道:“不错,这赌法的最大诀窍,便是不可被别人自神色中瞧出你手里一副牌是大是小,而你却要设法猜出对方手里一副牌是大是小。”

    沈浪大笑道:“这赌法果然有趣……有趣得多……”

    四下围观的人,早已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郑兰州叹息着笑道:“这样的赌法,当真是别开生面,闻所未闻,在下本以为对各种赌法俱都略知一二,哪知王爷今日又为‘赌’开了先例。”

    快活王笑道:“赌场正如战场,赌场上双方必须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样赌得才有意思,如此赌法正如武林高手相争,机遇、技巧、智慧、经验,俱都缺一不可,这样赌输了的人,才算真正输了。”

    郑兰州笑道:“王爷因是绝顶高手,沈公子看来亦不弱,两位今日之赌,无论谁胜谁负,我辈都可大开眼界,真是眼福不浅。”

    快活王道:“沈公子若无异议,我此刻便可开始。”

    沈浪笑道:“赌注既可随时增加,第一次赌注多少,何妨先作规定,免得每次都要取得协议,岂非徒然浪费时间。”

    快活王微一沉吟,道:“五千两如何?”

    沈浪笑道:“好。”

    骰子掷过,牌分出,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

    巨大的赌注,新奇的赌法,强而有力的对手——沈浪的眼睛也不禁发出了兴奋的光,却衬得他微笑更迷人、潇洒。

    他两只手轻轻拢起了牌,七点不算好,但也绝不坏。

    他覆起了牌,也将脸藏在阴影里,瞧着快活王,快活王也在瞧着他,这两双发光的眼睛,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快活王的手,那双完美、毫无瑕疵的手,已推出了一堆洁白的银锭,口中轻轻地道:“再加一万两。”

    一万两,这数目不少,他手中莫非是一副八点以上的大牌?还是只不过在虚张声势,只想将对方吓退?沈浪迟疑着,拣出了两张银票,道:“一万两之后,再加一万五千两。”

    快活王道:“很好,我再加三万两。”

    三万两,他毫不犹疑就推出三万两,看来,他只怕不是在虚张声势了,他的牌必定不小。

    但七点,七点却绝不是好牌。

    沈浪缓缓伸出了手,已要将牌推出,准备放弃。

    但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的主意突然变了。

    这只是他本能的灵机,绝没有任何理由,他没有推出牌,反而推出了一叠银票,微微笑道:“三万两,我看了。”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并没有瞧他手上的牌,淡淡道:“你赢了。”

    沈浪道:“但我只有七点。”

    快活王轻轻翻开了牌,却只是一点。

    四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一点,居然敢如此重击,而七点居然就看了,这全都令人不可思议。

    沈浪赢了第一仗,赢得十分漂亮,这或者就是胜负的关键,染香脸上不禁绽开了微笑。

    郑兰州叹息着掷出第二次骰子,牌再次分出。

    沈浪将牌轻轻一掀,已瞧见了,那是天牌,一对完美无缺的天牌,幸运再次降临在他头上。

    幸运之神,今夜似乎特别照顾于他。

    他不动声色,瞧着快活王。

    快活王也丝毫不动声色,没有丝毫举动。

    他莫非已有些怕了?

    沈浪考虑着,这是难得的机遇,他绝不能轻易放过,他既不能出得太多,将对方吓退,可也不能出得太少。

    他要给对方致命的一击。

    死一般静寂中,他终于沉声道:“我加一万五千两。”

    这数目不多也不少,正是出得恰到好处,他要使对方摸不清他的虚实,他要让对方觉得他心里也在害怕。

    快活王考虑了有半盏茶工夫,方自道:“一万五之后,再三万。”

    沈浪心在笑——快活王果然上钩了。

    他指尖轻触着缎子般光滑的牌背,故意沉吟着道:“三万……三万之后,我再加五万。”

    快活王迟疑着,他似乎知道自己走近陷阱的边缘。

    但他终于道:“五万之后,再加五万。”

    他终于跌了进去,沈浪觉得四面的呼吸声都突然变粗了。

    现在,对方已跌入他布好的陷阱,他可以一击致命,但他却不愿将这场牌结束得太早。

    他想,这样已足够了,已足够折去对方的锐气,以后的牌,必将是一面倒的局势,他不必太着急。

    于是他微笑道:“五万两在这里,我看了。”

    快活王道:“很好……很好……”

    沈浪轻轻翻起了牌,道:“天……”

    几乎在同时,他已瞧见了对方的牌。

    那赫然竟然一副至尊宝,无可比敌的至尊宝。

    四下的惊叹声、赞美声,虽然已被极谨慎地抑制着,但汇集在一起时,那声音仍然不小。

    沈浪却几乎没有听到,他要使别人落入陷阱,自己反而落入陷阱,这关键的一仗,他竟败了。

    现在,他辛苦赢来的十余万两,都已输出。

    局面已完全改观,快活王已稳占上风,此后,他务必要处于挨打的局面,那局面必定十分艰苦。

    他若想再胜,必须非常谨慎,非常小心,静等着第二次良机的到来,否则他今夜便要从此一蹶不振而一败涂地。

    但今夜是否还会有第二次良机降临呢?

    良机降临时,他又是否能够把握?

    这一段时间,果然是极为艰苦的。

    他打得非常小心,简直太小心了,快活王是赌中的狼,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打击他的机会。

    接连五次,他没有跟进,平白输了二万五千两,他甚至连快活王是什么牌都没有瞧见,他不敢去瞧。

    虽然有一次他明知快活王手上的牌绝不会超过五点,而他手中却是八点,但他还是没有跟进。

    因为他的信心已动摇,他完全没有把握,他不敢再打没有把握的仗,他赌本若是输光,便永无翻身的机会。

    幸好,他以后以一副“杂五”对手一副“天杠”小胜了两把,赢回三万五千两,他的赌本又小有增加。

    但快活王接连又以一副“一点”骇退了他的“七点”,一副“虎头”对赢了他的“杂九”对。

    他若不是又用一副“天杠”小小捞进一些,赌本便要送去一半了,五万是绝不够的,九万还勉强可以。

    骰子在盘子里清脆地转着,银子与牌,在桌面上无声地滑来滑去,长夜,就在这其中悄悄溜走。

    但快活王的眸子更亮,旁观的人也毫无倦容,只有沈浪的心里已有些厌倦了,他已挨打挨得太久。

    但他却绝不让别人瞧出来,丝毫也不能被别人瞧出来,他知道这时已接近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知道剩下的时间已不多,在这短短的一段时候里,他若还不能把握时间翻身,只怕就永远没有时间翻身了。

    他渴望能拿着好牌。

    他终于拿到!

    第一把,他拿到“娥”对,第二把,是“天九”。

    这两把他赢得并不多,但却发觉快活王那双镇定明锐的目光,已有一些乱了,这正是他反击的时候。

    他确信只要是能再拿着一副好牌,便可将快活王置之死地,快活王显然已有些焦躁,只因这对手明明已快躺下去,却偏偏还能支持着不倒,这种时候,正是胜负的最后关头,沈浪的时机终于来了。

    但这却已是他最后的时机。

    这时机若是错过,便永不再来。

    沈浪只要能再拿着一副好牌……只要一副好牌。

    他全力控制着自己,不使手指颤抖。

    他轻轻拢起了牌,第一张是“梅花”。

    这张牌不错,“梅花”还没有出现过,他还有成对的机会,纵不能成对,只要配上一张八、九,他还是胜算居多!

    他缓缓推开第一张牌,露出第二张,他觉得自己掌心已在出汗,小巧的牙牌,似乎变得重逾千斤。

    第二张牌竟是“地”。

    两点,只有两点,要命的两点。

    那红红的两点,就像是两个无底的洞,等着他跌下去,又像是两只讥讽的眼睛,在空虚地瞪着他。

    他记得有一次也是拿着张“地”牌,也是同样的两个红点,但这两点与那两点,为何竟是如此不同?

    这张两点曾经带给他幸运,此刻为何又要带给他不幸?他今夜以这两点开始,莫非又要以这两点结束?

    强烈的灯光,此刻也像是变得有些昏黄。

    旁观的人,虽然看不出沈浪与快活王神情有丝毫变化,却已感觉出他们之间那种紧张的气氛。

    每个人都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神经都像是琴弦般绷紧,染香,更是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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