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潘如云不动,“相公不坐,我不敢坐。” 纪行昭只能坐下,潘如云这才坐下。 昏暗的灯光下,纪行昭看着潘如云那将身体遮挡的严严实实的旧式女子裙子下的三寸金莲,有种悲凉之感。 三寸金莲,女子五六岁时用布条开始裹脚,要先洗脚,然后撒上防止感染的药粉,将脚趾头一个一个的向脚底弯曲,再用布条缝紧,为了避免脚部溃烂,每三天放开一次,然后再重复这个操作,直到一双好好的脚变得扭曲变形。 纪行昭心念一动,看着潘如云的脚问她,“裹脚的时候疼吗?” 潘如云一怔,不明白纪行昭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诚实的点头。 裹脚当然是疼的。 但是这是每个良家妇女都需要经受的,娘说过只有三寸小脚才能嫁个好人家。 不裹脚的女人不是贫贱,就是下贱。 而也正是因为这三寸金莲让纪老太太一眼相中了她。 潘如云对此很满意,她感觉自己的辛苦付出总算有了回报。 纪行昭叹了一口气,“以后在家里就不用裹脚了,可以放开,让它自然生长。” “怎么可以这样?” 潘如云当下大惊失色,“相公,裹脚是祖宗的规矩,是传统,不能丢。相公,以后切不可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闻言,纪行昭沉默了。 潘如云是旧式教养下长大的,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女子需要裹脚,需要三从四德,需要侍奉公婆,需要以夫君为天,不可逾越。 他能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纪行昭默然许久,也思考了许久之后,对潘如云道歉道:“潘小姐,前两日很抱歉冷待了你,但是我那并不是与你生气,只是气母亲没有经过我的允许自作主张,你我之间并没有任何许诺,两个人在此之前也并没有见过面,我想我们的婚姻并不作数,这一点你能和我达成共识吗?” “相公,你要休了我吗?” 潘如云手里捏着一张绣帕,放在心口的位置,“相公,我们是在母亲见证下拜过天地行了礼的,我已经是纪家的人了,女子最当守节,如果你休了我,那如云……如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着,潘如云心碎成渣,幽幽落泪。 “你不会死路一条。” 纪行昭努力纠正潘如云那死节的想法,“潘小姐,大清已经亡了,现在是民国,是新时代,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没有休妻一说,只有离婚,平等的离婚。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婚姻,也没有登记,只是母亲擅作主张办了婚礼,你不是我的妻子,我也不是你的夫君。我们之间可以平等相处。 当然,你的家族可能是一个比较保守封建的家族,如果你担心离开纪家之后回到娘家,他们会将你沉塘,你可以一直住在纪家。你也是书香门第出生,自小读过书,我会认你做妹妹,送你去新式的女子大学读书,将来毕业之后,你也可以出去工作,和我一样当老师,靠自己养活自己。如果你生活遇到了困难,你是我的妹妹,纪家也不会坐视不管,如果你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没有娘家出嫁,也可以从纪家出嫁,我会为你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纪行昭觉得自己为潘如云考虑得已经很全面了,那简直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甚至连她以后的生计都考虑到了。 可是潘如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感觉自己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她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相公,如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你不要休弃如云。” “我没有要休弃你。” 纪行昭努力解释,“我是希望你能走出去,和其他人一样去读书,读大学,出来工作……” “可是,良家妇女怎么能抛头露面?” 潘如云流着泪说道:“娘说过,抛头露面的女人,要么是贫贱之躯,要么是勾栏下贱。如云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是错的。” 纪行昭再度解释道:“现在是新时代了,男人和女人是平等的,男人可以出去工作,靠自己的双手去赚钱,女人也可以。” “可是,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高高的,男人又怎么会和女人平等呢?相公,这不对。” “男人和女人都是人,只要是人就是平等的。”纪行昭说道:“1902年,蔡元培先生在上海创办爱国女校,时至今日不论是女校,还是男女共校,已经有无数女学生接受新式教育,参与社会劳动,youxing,示威,为ge命而战斗。1924年,伍智梅女士与何香凝、居若文、沈慧莲等女士,共同创办了广东贫民生产医院,救助无数贫苦百姓。这些学生,女人,她们对于国家,对于民族的付出丝毫不比任何男人差。 潘小姐,如果你觉得上海女校,伍智梅女士对于你太过遥远,也太过陌生,我和你说,在我所在的师范大学,就有不少女老师,其中教数学的周问灵老师数学造诣颇深,是从y国留学归来的大家,她所教育出来的学生已经超过千人。在c大师范,所有的学生老师都尊重她,喜爱她。” 纪行昭看着潘如云,目光坚定,“潘小姐,我不强求你此时此刻就能理解这些,但是我希望你给自己一个机会,走出去看一看,只要你愿意,我会动用我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将你送入c市女校,但是你首先要答应我,放足,这是第一步。” “相公。” 潘如云听了纪行昭的话,抓紧了手里的绣帕,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道:“如果你喜欢那位周老师,我……我可以让她进门做妾室。” 纪行昭无奈了。 他说了这么多,但是潘如云好像一句都听不进去。 是,他知道潘如云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十几年的耳提面命,让那些早该被淘汰的东西植根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可是,那种无法交流,鸡同鸭讲的感觉还是给了他很大的打击,让他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是啊,对这样的人,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她明白并理解他的想法呢? “相公,你要是不愿意委屈了周老师,如云愿意做平妻。” “算了。” 纪行昭叹了一口气。 根深蒂固,长期驯养,他不能太操之过急,期待着一场谈话就能改变一切。 只是,这样的对话太令人窒息了。 纪行昭拿起椅子上的外套,从书房走了出去,来到丹尼尔的屋子透气。 秋日,晚风微凉。 丹尼尔院内的梧桐树落满了院子。 他站在树下,看着手里的西服外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他在做什么? 期待着一场对话就让潘如云改变吗? 他能做什么? 他连自己的母亲都说服不了,还狂妄的放言想改变世界。 世界真的能被渺小而又卑微的他所改变吗? 国土沦丧,封建复辟,中山先生被赶走,国民政府尔虞我诈,c大师范院校内也不可避免的被政治影响,校长苦苦支撑。 他感觉自己站在黑暗之中,四处铜墙铁壁,或许有微弱的光,他好像能看到那微弱的光,他也想抓住那些微弱的光,可是每当他伸手,那光就会从指尖溜走,仿佛从来不存在似的。 反反复复,无限轮回。 到底路在何方? 到底怎么做才能改变这个世界? 他们坚持的这一切,真的有希望吗? 丹尼尔坐在院子内,摆弄着自己的相机,“纪先生,你每一次碰到问题,总是想太多,问题就是问题,这个问题是这个问题,你不能总把它延伸到其他问题上,如果你总这样做,这样想,你的烦恼会多得上帝都拯救不了的。” 纪行昭苦笑,“也许吧。” 这时,林诺端着两杯茶给两个人。 她答应以工抵扣房租,自然该做的事情都要做到。 不过丹尼尔并不希望林诺把自己当成一个佣人,他接过茶杯之后,说道:“林,我和纪先生都是朋友,随意就好,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正式上班。” “嗯。” 林诺点点头,将另一杯茶递给纪行昭,这才离开。 林诺回到房间,赵光复已经睡下了。 月亮当空正好。 月华洒落在院子里,落在纪行昭落寞的身影上。 林诺不可抑制的想起了小旅馆隔壁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充斥着绝望和嘲讽。 那种绝望是一种溺水沉入幽深海底的绝望,对这个世道并没有报任何希望。 是啊。 换了她,在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的时候,在发现自己的处境如此悲哀,只能靠卖yin苟延馋喘,却连嫖资都要每月交给警察署三分之一当保护费的时候,她能不绝望吗? 纪行昭此刻大抵就是如此吧。 坚持太久,会累的。 累了,就会怀疑。 而伟大的人,怀疑之后还会带着怀疑继续坚定的走下去,然后或死在黎明之前,或与太阳一起迎来新生。 但,如果,在最累最怀疑最动摇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他们坚持的未来,黎明之后的太阳是那样的灿烂明亮,至少这条路走得不会那么累吧? 第一天,林诺上班,负责接听电话,登记顾客预约信息,帮助拍摄任务,为顾客挑选服装换装等等。 等下班时,林诺借口教孩子读书,找丹尼尔先生借了一些草稿纸,一根钢笔。 晚上,赵光复坐在窗边学习写字,一一三四开始。 林诺则开始写小说。 一本穿越的小说。 一个叫路光明的战士,他死在战场上。 死前,他看着天上的太阳想,可惜,看不到胜利了。 然后他永久的沉睡在了尸山血海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 他以一个幽灵的身份在一颗树下醒了过来,附着在女孩阮楠竹祖母交给她的老银手镯上。 这个世界,阳光明媚,高楼大厦。 他惊呆了。 他问阮楠竹这里是哪里。 阮楠竹看着他身上那民国时期染满鲜血的军装说道:“新华国,你守护的未来。”:,, 第(3/3)页